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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剑波:成为罪人与成为无罪

作者: 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 黄剑波 | 来源:基督时报 蒙允登载 | 2010年11月12日 01: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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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中,作者主要探讨了《成为罪人》和《成为无罪》这两项研究。透过比较和分析,在最后他也说到结论:“…宗教人类学研究已经出现了重大的改变和发展,值得我们关注和继续跟进。简言之,对于人类学来说,研究基督教不仅是一种需要,也是一种可能…”

成为罪人与成为无罪

——兼及宗教人类学的新近发展

2004年,加州大学出版社推出了一本研究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乌拉敏人(Urapmin)归信基督教的民族志,题为《成为罪人》(Becoming Sinners)[1]。有意思的是,2009年,《美国人类学家》杂志发表了一篇题为《成为无罪》(Becoming Sinless)的论文,关注的则是美拉尼西亚所罗门群岛基督徒改宗伊斯兰教的文化现象[2]。这两项研究一前一后俨然形成了一个颇有意味的“对话”,至少在题目上后者显然受到了前者的影响。

关于《成为罪人》

毋庸置疑,《成为罪人》已经成为罗宾斯(Joel Robbins)的成名作。这本书一经出版,就受到相当多的关注,目前已公开发表的书评至少有23篇之多[3],其中不少刊发于国际重要刊物,如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07 (3), Anthropos 100 (1), Anthropology Quarterly 77 (3)。萨林斯对这部作品评论颇高,认为它“通过对美拉尼西亚基督教的民族志研究为理解文化变迁做出了重要贡献”,而Bambi Schieffelin更是认为这个研究“将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还有一篇书评作者甚至毫不吝惜地称其为“开创之作”(path-breaking)[4]。

罗宾斯长期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做田野工作,1998年在弗吉尼亚大学获得其博士学位,如今担任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人类学系主任。在出版其民族志之前,他已经在《美国人类学家》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基于此研究的论文,主要探讨的是现代性与语言、祷告的问题[5]。2004年,他为《人类学年鉴》撰写了一篇重要的述评文章,《灵恩派基督教的全球化》[6],并为《宗教》杂志编辑了一期特刊[7],专门讨论所谓“基督教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Christianity)的问题[8]。其后,他为加州大学出版社主编一套以“基督教人类学”为主题的民族志研究丛书,迄今已经出版了9本,研究范围涵盖了非洲、拉丁美洲、亚洲、南太平洋等近些年来基督教快速发展的地区。

作为“基督教人类学”这一新近兴起的研究领域的重要推动者之一,罗宾斯主要的贡献就在于帮助其建立理论的根基和框架。而这与他本人一直以来的理论关注有关,事实上,他也是《人类学理论》(Anthropological Theory)杂志的联合主编。需要注意的是,他对基督教的研究的更深度的理论关怀在于拓展文化变迁,特别是文化的剧烈变迁(radical change)的理论,在他看来,以往的人类学理论对此鲜有建树。

回到对乌拉敏人基督教的研究。罗宾斯注意到,之前关于部落民归信基督教的研究多数都将其归结为实用主义的原因,以及作为殖民过程的一个结果,但他意识到这不能解释为什么乌拉敏人是在后殖民时期的1970年代和80年代才出现归信的复兴高潮。因此,他提出需要在乌拉敏人自己的传统知识论中寻找答案,正是这种独特的知识论赋予了当地人归信基督教的意义和神圣性。他发现,在乌拉敏人看来,隐秘的知识要远远高于可见的知识,而在他们自己或朋友身上出现的圣灵附体或异梦等现象正好就是这样一种隐秘的知识,足以证明基督教上帝的真实和大能。

这样,相当多数的乌拉敏人解决了归信的问题,成为了基督徒,并努力去过基督徒的生活。然而,问题并没有就此得到完全解决,他们并没有得到完全的解脱,事实上,可以说他们的新信仰带来了新的问题。按罗宾斯的说法,乌拉敏人深受困扰(troubled),甚至到了“道德折磨”(moral torment)的地步,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成为罪人”这个颇具噱头的标题的原因。

通过一系列精彩的论述,罗宾斯总结道,乌拉敏人的悲剧就在于,一方面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按照基督教的道德要求来生活,而另一方面,由于社会生活的限制,他们又不能不时常做出破坏规则的行为。这听起来和传统基督教教义所提到的得救的罪人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的道德困境很类似[9],但罗宾斯没有从保罗的哀叹中寻找答案,而是落脚在不同的文化逻辑的冲突上。他认为,基督教倡导的“信念伦理”(ethic of conviction)要求人们按照终极信念做事,无论这会导致怎样的后果,而乌拉敏人的传统社会倡导的“责任伦理”(ethic of responsibility)则要求人们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由于接受了基督教的乌拉敏人并没有完全取代(replace)掉原有的伦理体系,因此两种伦理与两种文化体系的并存使得乌拉敏人只能“在罪中生活”。尽管他们创制出各种各样的仪式来去除罪孽,但却悲哀地发现,他们只能暂时将某项罪孽清除,却无法改变自己罪人(sinner)的身份。因此,他们获得解脱与救赎的唯一盼望就在于时代论(dispensationalist)意义上的千禧年。

关于《成为无罪》

与罗宾斯关注到乌拉敏人归信基督教及其在基督徒生活中的道德困境相映成趣的是,麦克杜歌(Debra McDougall)对所罗门群岛的研究注意到了一个相当有趣的现象,在这个基督教主导的地区中(98%的人口宣称自己是基督徒),伊斯兰教日渐成为其社会中的不可忽视的一个新群体。其中,1980年代和1990年代初期为数不多的从基督徒改宗伊斯兰教的个案多是受过较好教育的岛民,他们之被伊斯兰所吸引主要是出于对其绝对的一神论教义的认同,因为他们发现这远比基督教的三位一体学说更有说服力。但在1990年代后期(1998-2003)的社会动乱之后,更多的当地人基督徒改宗伊斯兰。这些新归信的穆斯林,特别是马雷塔(Malaita)岛民似乎主要关注的就是罪的问题,并指责基督教摧毁了其传统的社会规则,特别是其关于男女性别隔离的那些规则。他们援引马雷塔岛民长期以来对基督教自由观的批判,认为基督徒太过于依赖于上帝的恩典和自己的能力,以至于根本无法胜过试探。

与基督教不同,而与所罗门群岛原有的传统宗教相似,伊斯兰教对于如何生活提供了非常明确的指导和规范。为了能摆脱罪恶与救赎的不断循环,这些刚刚脱离基督教的新穆斯林在伊斯兰教那里看到了一种得以无罪(sinless)的可能性。麦克杜歌在总结一些当地人为什么选择脱离基督教时特别指出,神学上的考虑并不是唯一的因素,甚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事实上,他们对于基督教那种宗派林立和互相竞争的情况非常不满,认为这在实际上带来了社会的不统一,或者说一种社会性的无序,因而转向强调统一或至少许诺统一(unity)的伊斯兰教。对此,麦克杜歌指出,讽刺的是,其实这在事实上为本已争闹不已的状况增添了一个新的派别和声音。

如果说罗宾斯的“成为罪人”已经相当招眼,那么麦克杜歌之“成为无罪”就更为吸引人,尤其是她所讨论的个案是从基督教改宗伊斯兰,这在当下讨论改宗基督教的众多研究中显得就愈发突出。

然而,有意思的是,麦客杜歌认为从“成为罪人”到“成为无罪”是相关的,或者说,其实她对穆斯林的研究是对罗宾斯的基督徒研究的一种学理上的延续[10]。她首先指出,第二代当地人基督徒在改宗伊斯兰的过程与当初第一代基督徒改宗基督教时的模式其实是一样的:年轻人离开乡村并接触到新的宗教实践,并将之又带回自己的家乡。其次,她提到,罗宾斯的研究已经发现,尽管对于不少美拉尼西亚人来说,基督教在帮助他们脱离原来的祖先神灵的禁忌和捆绑这个意义上来说是一种祝福,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困扰,也就是那些曾经可以被外在的法律或规则限制住的反社会的行为,如今成为个人自己的责任,必须依靠其向内的省察,并不断向上帝认罪悔改。而这一点,对于一部分第二代基督徒来说,他们不满于这种所谓的“自由”,反而期待重新发现或建立一种外在的规范,以帮助自己过一个没有“道德折磨”的“真正自由”的生活。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罗宾斯笔下的乌拉敏人成为基督徒意味着“成为罪人”,那么所罗门岛民从基督徒成为穆斯林则是一个反向的过程,亦即“成为无罪”,是对律法的回归,也就是对圣经众先知、穆罕默德,甚至(对于一些马雷塔穆斯林来说)对其当地祖先的回归。

宗教人类学研究的一些新近发展

在此,我们无意讨论罗宾斯关于乌拉敏人基督徒生活在“道德折磨”中这一结论是否成立的问题,也无意就麦克杜歌所描述的少量所罗门岛民改宗穆斯林是否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展开争论。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将基督教重新作为一种可被人类学研究的“文化”来进行讨论,尽管在麦克杜歌的个案里似乎其主角是在脱离基督教。

这在我看来其实代表了宗教人类学在过去一些年来的一个重大变化。传统上来说不少人印象中的人类学就是对“原始人”的研究,是对于欧洲人类学家而言的远方和异邦,如南太平洋岛民或非洲“部落民”。与这个对普通人类学的误解相关,很多人以为宗教人类学也就仅仅是对部落宗教、“少数”民族宗教或“原始信仰”,及民间信仰的研究。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印象本身是准确的,而且目前能看到的文献主体也确实反映了这样的现实,但却没有注意到宗教人类学已经有了很多的发展,早已突破了这种研究范围上的自我限制,投入到了对大型世界宗教的研究,波士顿大学人类学教授Robert Hefner数年前的一篇文章已经对这一变化做了梳理[11]。

事实上,人类学对于大型世界宗教的关注早已有之,特别是对于佛教和伊斯兰教的研究已经成果卓著,并已形成了相对比较成熟的佛教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Buddhism)[12]和伊斯兰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Islam)。其中伊斯兰研究更是出现了格尔茨的《被观察的伊斯兰》这样的经典民族志[13],以及阿萨德1993和2003出版的两部重要著作[14]。

然而,就如卡奈尔在2006年所指出的那样,人类学传统上确实并不关注基督教,甚至有时还会刻意地避开对基督教的研究,或者仅仅是将基督教作为某个地方社会或族群文化研究的背景(特别是作为其发生变迁的外来因素)而附带性的提及[15]。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近些年来,基督教研究已经逐渐成为人类学研究的一个被认可的领域和主题,并逐渐形成了一个所谓“基督教人类学”的研究领域。作为该领域的一位重要推动者,罗宾斯认为基督教人类学仍然是一个有待发展的领域(developing field),可以说是在已经相对比较成熟的“伊斯兰人类学”之后的另一种试图讨论大型宗教系统的人类学努力[16]。这一点说来也并不奇怪,对于欧美人类学来说,研究作为异邦的伊斯兰教、佛教等大型宗教体系更为自然一些,研究文献也就更多见一些。

在罗宾斯的《成为罪人》以及卡奈尔主编的《基督教人类学》之前,必须提到的重要研究就是科马洛夫夫妇对南非基督教的长期研究[17]。另外还要提到的就是萨林斯1996年发表的《甜蜜与悲哀》,这一以其对西方文化的基督教源头的“本土人类学”研究而著名的长篇论文在事实上为后来的不少研究者起到了“启蒙”的作用[18]。当然,前面提到的阿萨德的两本重要作品其实也不仅仅是对伊斯兰的研究,还包括了对基督教的考察。

进入21世纪之后,更多的人类学的基督教研究专著出现于不同出版社或期刊,例如:

The Give And Take of Everyday Life: Language Socialization of Kaluli Children(by Bambi Schieffelin, Fenestra Books, 2005);

The Limits of Meaning: Case Studies in the Anthropology of Christianity(by M Engelke and M Tomlinson, Berghahn Books, 2007);

Christianity in the Local Context: Southern Baptists in the Philippines(by Brian Howell, Palgrave Macmillan, 2008);

Gender, Christianity and Change in Vanuatu: An Analysis of Social Movements in North Ambrym (by Annelin Eriksen, Ashgate Publishing, 2008)。

而加州大学出版社更是旗帜鲜明地用“基督教人类学”为主题推出民族志研究系列,包括:

Christian Moderns: Freedom and Fetish in the Mission Encounter (by Webb Keane,2007);

A Problem of Presence: Beyond Scripture in an African Church (by Mathew Engelke, 2007);

Reason to Believe: Cultural Agency in Latin American Evangelicalism (by David Smilde,2007);

Chanting Down the New Jerusalem: Calypso, Christianity, and Capitalism in the Caribbean (by Francio Guadeloupe,2008);

In God's Image: The Metaculture of Fijian Christianity (by Matt Tomlinson,2009);

City of God: Christian Citizenship in Postwar Guatemala (by Kevin O’Neil, 2009);

Converting Words: Maya in the Age of the Cross (by William F. Hanks,2010);

Death in a Church of Life: Moral Passion during Botswana's Time of AIDS(by K. Flaits,2010);

Studying Global Pentecostalism: Theories and Methods (by Allan Anderson, Michael Bergunder, Andre F. Droogers, and Cornelis van der Laan,2010)。

所有这些出版,包括我们在此主要介绍的《成为罪人》和《成为无罪》,以及其他在此未能提及的研究都表明,宗教人类学研究已经出现了重大的改变和发展,值得我们关注和继续跟进。简言之,对于人类学来说,研究基督教不仅是一种需要,也是一种可能,关于这一点及其研究意义留待另文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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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obbins, Joel. Becoming Sinners: Christianity and Moral Torment in a Papua New Guinea Society. Univ. of California Press. 2004.

[2] McDougall, Debra. 2009. Becoming Sinless: Converting to Islam in the Christian Soloman Islands.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11 (4): 480-491.

[3] 这还没有包括最近的一篇中文评述,刘琪《文化并置与道德困境——读Becoming Sinners》,见《宗教人类学评论》第二辑,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10年。

[4] Bashkovw, Ira, Review of Becoming Sinners: Christianity and Moral Torment in a Papua New Guinea Society, Journal of Anthropological Research, Vol 61, No. 2,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2005

[5] Robbins, Joel. 2001. God is Nothing But Talk: Modernity, Language, and Prayer in a Papua New Guinea Society.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103(4): 901-912.

[6] Robbins, Joel. The Globalization of Pentecostal and Charismatic Christianity. In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2004, 33:117-143. 中译文“灵恩派基督教的全球化”(杨思奇译,黄剑波校),见《宗教人类学评论》第二辑,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10年。

[7] Robbins, Joel. What is a Christian? Notes Towards an Anthropology of Christianity, in Religion, Volume 33, Issue 3, July 2003.

[8] 显然这不是“基督徒人类学”(Christian Anthropology),而是人类学对基督教的研究。

[9] 保罗在圣经新约如此说,“我也知道在我里头,就是我肉体之中,没有良善。因为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做;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做。”(罗马书7:18-19)之后保罗哀叹道,“我真是苦啊!谁能救我脱离这取死的身体呢?”(罗马书7:24)

[10] 但在我看来,他们却并不是在同一个意义上使用“罪”(sin)这个词。在罗宾斯那里,他更为关注的是作为“罪人”这个身份以及在罪中的状态,而麦克杜歌则显然更为强调在行为和意义上的“罪”。

[11] 哈诺:“多样化的现代性:全球化时代中的基督教、伊斯兰教和印度教”,黄剑波译,《广西民族研究》2002年第1期。

[12] 例如Spiro, Melford. Buddhism and Society: A Great Tradition and Its Burmese Vicissitudes.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0.

[13] Geertz, Clifford. Islam Observed: Religious Development in Morocco and Indonesia. Univ. of Chicago Press. 1971.

[14]Asad, Talal. Genealogies of Religion: Discipline and Reasons of Power in Christianity and Islam.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3.

Asad, Talal. Formations of the Secular: Christianity, Islam, Modernit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15] Cannell, Fenella. ed. The Anthropology of Christianity. Univ. of Durham Press. 2006

[16] Robbins, Joel. What is a Christian? Notes Towards an Anthropology of Christianity, in Religion, Volume 33, Issue 3, July 2003.

[17] Comaroff, Jean and John Comaroff. Of Revelation and Revolution, Vol. 1 and 2. Chicago Univ. Press. 1991 and 1997.

[18] 这个思想史进路的研究很有影响,但我认为萨林斯只注意到了基督教的所谓“禁欲”传统,而忽略掉了基督教本身乃是一种悖论式的复杂宗教(paradoxical relig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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